自招禍端

狐狸精是人們害怕的,而鄉里有位羅生,因讀小說雜記,熟知狐女容貌姣美,恨不能見上一面。有人說近郊的古墓有狐狸精,又說不時有人與狐女親熱。羅生就根據指定的墓穴,準備好錢財祭品,前去投書信向狐女求婚,並說:「如果香閨嬌女,都有乘龍快婿,若是嫌棄像我這樣的蠢才,我也不敢高攀,那就請賜給我一漂亮婢女作為寵妾,我一樣感恩不盡。」他再三拜謝放下書信後才回去。這樣平靜地過了幾天。一天晚上,羅生正在獨自沉思,忽然有一位漂亮女子出現在燈下,嫣然笑著說:「我家主人感謝你的盛情,擇定了今天這個吉日,打發小婢三秀前來侍候你,希望你收留。」於是,她按禮節拜見了羅生,站在一旁,凝眸靜視羅生,風情萬種。羅生很高興,就在當天晚上同三秀定了情,自認為就是文簫和彩鸞結為夫妻,也不過這麼幸福。

因為三秀善於隱身,一般人看不見。即使羅生出遠門歇在別處,她也相隨,這更使羅生中意。只是她生性貪吃,家中的食物被她偷吃了許多,食物不足就偷了衣服器具賣錢買東西吃。也不知誰為她幹這些事情,羅生猜想她是有同夥一起來的。因此就稍微責備了她幾句,但她那風騷的體態,與那萬種的風情實在使羅生神魂顛倒。她低眉顧盼,羅生便回嗔作喜,再也生不起氣來。加之三秀非常妖冶放蕩,作出萬種姿態來誘惑羅生,無論白天黑夜,沒有停止的時候,她還是很不滿足。因此,羅生家道敗落,身體也日益虛弱。時間一長,他便疲於奔命。不時怨罵,於是慢慢產生了隔閡,有了怨仇。三秀就招來同伴,作崇鬧妖,攪得羅家雞犬不寧。

最後,羅生請正一真人鎮妖,三秀現形分辯道:「是羅生祈求我到羅家來的,這和私奔性質大不一樣,同時我是奉主人的命令來的,完全不同於苟且湊合。羅生的求婚書信都保存完好,我並不是無緣無故地來誘惑他。至於盜賊、濫淫,這本是狐的本性,自古就如此。他難道不知道嗎?既然他因好色不找人卻要找狐,又以人的行為準則來約束狐狸,這就有點講不通了。就按人理來說,貪圖聲樂娛樂的人,就不能吝嗇藝人妓女必需的費用,我既然是姬妾,就要靠主人來養活,因而所給不夠用時,就免不了自己去拿。家庭中,這種事情多得很,這同到別人那兒偷竊,畢竟不相同。至於閨房中的恩愛私情,有誰不幹那種事呢?聖人制訂禮法,不會加以限制;帝王制訂律法,也不能把它納入條律之中。這在嫡妻,是人之常情;對姬妾來說,也是正常要求,把這也定為罪過,我實在有點不甘心。」真人又問道:「你聚眾滋事,又有什麼道理呢?」三秀答道:「把女兒嫁給別人,就會有所企圖,不能達到要求,就聚集家人鬧事。這種事情不知有多少,沒聽說有人因此獲罪,現在卻因此要給我治罪嗎?」

真人沉思良久,笑著對羅生說:「你這是所謂的『求仁得仁』啊!又有什麼好埋怨的呢?我老了,不能驅使鬼神來干預人家的兒女私事。」後來,羅生一貧如洗,竟患癆病而死。

【原文】

狐魅,人之所畏也。裏有羅生者,讀小說雜記,稔聞狐女之姣麗,恨不一遇。近郊古塚,人雲有狐,又雲時或有人與狎昵。乃詣其窟穴,具贄幣牲醴,投書求婚姻。且雲:「或香閨嬌女,並已乘龍,或鄙棄樗材,不堪倚玉,則乞賜一豔婢,用充貴媵。銜感亦均。」再拜置之而返。數日寂然。一夕,獨坐凝思,忽有好女出燈下,嫣然笑曰:「主人感君盛意,卜今吉日,遣小婢三秀來充下陳,幸見收錄。」因叩謁如禮,凝眸側立,妖媚橫生。生大欣慰,即於是夜定情,自以為彩鸞甲帳,不是過也。婢善隱形,人不能見,雖遠行別宿,亦復相隨。益愜生所願,惟性饕餮,家中食物多被竊食,物不足則盜衣裳器具,鬻錢以買,亦不知誰為料理。意有徒黨同來也。以是稍譙責之,然媚態柔情,搖魂動魄,低眉一盼,亦復回嗔。又冶蕩殊常,蠱惑萬狀,卜夜蔔晝,靡有已時,尚嗛嗛不足。以是家為之凋,體亦為之敝。久而疲於奔命,怨詈時聞,漸起釁端,遂成仇隙,呼朋引類,妖祟大興,日不聊生。延正一真人劾治,婢現形抗辯曰:「始緣祈請,本異私奔;繼奉主命,不為苟合。手紮具存,非無故為魅也。至於盜竊淫佚,狐之本性,振古如是,彼豈不知?既以耽色之故,捨人而求狐,乃又責狐以人理,毋乃誖歟?即以人理而論,圖聲色之娛者,不能惜畜養之費。既充妾媵,即當仰食於主人;所給不敷,即不免私有所取。家庭之內,似此者多;較攘竊他人,終為有間。若夫閨房燕昵,何所不有?聖人制禮,亦不能立以程限;帝王定律,亦不能設以科條。在嫡配尚屬常情,在姬侍又其本分。錄以為罪,竊有未甘。」真人曰:「鳩眾肆擾,又何理乎?」曰:「嫁女與人,意圖求取。不滿所欲,聚黨喧哄者,不知凡幾。未聞有人科其罪,乃科罪於狐歟?」真人俯思良久,顧羅生笑曰:「君所謂求仁得仁,亦復何怨?老夫耄矣,不能驅役鬼神,預人家兒女事。」後羅生家貧如洗,竟以瘵終。

(節錄自《閱微草堂筆記 卷十七 姑妄聽之三》,紀昀著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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