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淮凶宅
民國三十四年的初冬,正當抗日勝利還都南京,而我家鄉卻又陷共。落拓在京,仗著一枝禿筆幸未失業,但也百無聊賴。公餘之暇,除開喝酒找朋友聊天,有時也到夫子廟去聽歌。卻好有一位鄉友余君便住在大石壩街,去的時候更多。當時那一帶住的歌女最多,余君的左鄰右舍,幾乎全是鶯鶯燕燕。上半天還好,一到下午便四面笙歌,甚至連打情罵俏也隱約可聞。
「老余,您為什麼住在這裡,到底打什麼主意?」有一天,我半開玩笑的問他。
「這裡有什麼不好,你看房子多漂亮,聽歌既不花錢,這些芳鄰來來去去也夠瞧的,難道你不滿意嗎?」他也玩笑的回答。
「別開玩笑,老實說,這地方住家可不適宜,對孩子們更不好」。我正色的說。
「便宜麼!你看連家俱在內一個月才五塊錢。錦紙壁衣,全套紅木東西,客廳還有地毯,換個地方要多少錢。孩子小呢,老婆老了,怕什麼?」他仍然笑著。
「為什麼這樣便宜,那些紅歌女不來住?」我又好奇的問。
「嚇!你知道這地方從前是誰住的?除了我誰敢來」。他又得意的說。
「誰住的,達官貴人總不會住到這兒來吧」。我四面一看,一切陳設佈置,果然豪華異常。
「這是偽組織時代,大名鼎鼎的紅歌女『趙美瑤』的粧閣,偽中央權要很少沒有來過,不過座上常客是一位偽省長。在勝利前幾個月,雙雙死在這房子裡面,死得又極慘。聽說以前一到夜裡,就有悲嘯的聲音,甚至天陰也不時現形,所以歌女們誰也不敢來。你不看見這一座老式的畫樓,把這兩間兩面全堵死了、樓下也成了空的,連扶梯全是另裝的嗎?」他笑著一指外面上的兩堵牆,又說:「我是一位無鬼論者,生平既不當漢奸,也沒做虧心事,又和這位趙老闆無仇無冤,怕他不著才租了下來,別人敢嗎?」
「『趙美瑤』,我怎麼沒聽說有這位歌女?」我不由詫異的又問。
「她是南京淪陷之後才出現的,沒到勝利就死了,你怎麼會知道,連我也是慢慢打聽出來的」。余君敬了我一支煙又說:
「這位趙姑娘說也可憐,更可敬,她是一位漢軍旗人,上代還封過爵,世代住在北平,父親趙煥在北洋政府山東省一位軍閥手下當過軍法處長。她因為生長北平,對平劇非常愛好,雖然不是數一數二的名票,也曾彩排過好多次,學梅派花衫竟有幾分相似。一直讀到中學畢業才隨父親到濟南去。趙煥因為和幾位師長旅長全是把弟兄,也小得意。軍閥垮了,他便攜眷回北平。日軍攻陷華北,他的一位盟兄,參加了偽組織,也拉他下水。可是趙煥卻深明大義,不但嚴詞拒絕,而且勸那位盟兄自愛,不必以風燭殘年,留下一個漢奸的罵名。結果是各行其是。
不料風聲傳了出去,趙煥竟被日本特務機關捕去拷打而死,還要捉拿家屬。美瑤姑娘的母親得訊之後,乘夜化裝帶了女兒逃出北平,受盡千辛萬苦,才逃到南京。因為人地生疏,錢又用盡,萬分無奈,才當了歌女。卻沒想到一炮而紅,占盡了秦淮春色。因她稍通文墨,長得又好,這些偽字號的大官們,全拜倒在她的旗袍馬甲之下,收入之多,交遊之廣,日甚一日。好在她母女早已改名換姓,連美瑤兩字也是藝名,很少有人知道她真正家世的。
然而,她卻是一個有心人,滿懷著國仇家痛,表面上一點聲色不露,實際上卻恨透了日本特務和漢奸。由於無法拒絕這些人的來往,只有恨在心裡,早晚抽空向亡父默禱,並默誦《金剛經》為亡父超脫,更喜放生。有些人因為她和日偽當局有往來,遇上事求她時,她也一定盡力而為,只一年多,便救了不少人。就在這時候,那位偽省長也成了她的粧閣座客,他雖然只到任不到半年,便被中央軍攆走,卻挾有多金,在美瑤身上花得著實不少。美瑤卻對他沒有什麼好感,任他再獻殷勤,還是若即若離。
有一天,美瑤無心之中,從一位朋友口中得悉這位偽省長,竟是她父親昔日的同事,因為一件事犯在她父親手裡還被判過刑,就因為這件事懷恨在心,竟在日本特務手中檢舉趙煥是抗日分子。恰好趙煥的盟兄又和他也是同僚,無心之中,將趙煥拒絕投偽的事告訴了他。他又在日本特務機關渲染了一陣,才被拷死。
她知道這個祕密之後,對那位偽省長,反而表示好感,一面將母親託人送往大後方去,一面在有意無意之中,將那偽省長當日謀害他父親的實況全套了出來。並且知道那主導拷打他父親的日本特務,已經調來南京,又利用那偽省長,將那日本特務藤本太郎也引來,用酒灌得大醉,支開伺候的人,一刀一個刺死,然後自己也留下遺書從容自殺。等到事情發作,雖然連累了不少無辜,她卻已香消玉殞多時。
這房子最初是由偽組織封了,後來啟了封,每夜就有鬼嘯聲,電燈也常無故自明自滅,當時又有人看見血淋淋的三個死屍,橫在屋內,那偽省長和日本特務,更是開膛剖腹,臟腑流了一地。誰敢來住,所以一直空著。更有些人說,陰天的時候,常看見她在這屋外倚欄而立,直到勝利之後,才沒有出現。我卻不信,一半因為好奇,一半因為太便宜才搬來住,可從來沒看見、也沒有聽見過什麼」。他說完之後,我不禁對這位姑娘肅然起敬。
又過些時,有兩個朋友扶鸞,我也在旁,這位姑娘忽然降壇,我心中不由駭然。鸞上沙筆已經劃成:「薄命人偶因忠孝一念,已蒙聖帝薦作斗姥宮女侍,家父亦以忠貞不屈,復仗佛力往生西方。請告世人勉為善士,大劫之來,當可度過」等字樣。友人有問:「偽省長有無冥報?」沙盤又劃成:「渠本行同禽獸,自然應當走向禽獸行列去,何必多問!」接著又劃成:「請告余君及左鄰右舍,我本無心作祟,只因家恨難消,國仇未雪,故魂魄不散。自抗戰勝利即已他去,今後幸勿庸人自擾。但能多行善事,廣積陰功,生死均有樂土」。我不禁更加禮敬,也才知道余君所以安居無恙的緣故。
(本文節錄自《信不信由你③》文:之子;圖:大河網/鄭康宏編輯,揚善雜誌社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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