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頭是岸

回頭是岸

名伶尚某工文武老生,民初紅遍南北。為人節儉,素性好佛。倒嗓之後,幸有積蓄,經營古玩鋪為生,遂歸依佛門,受居士戒。遠親王某亦梨園行,卻終生潦倒,勉以龍套糊口。有子名小拴,為人還算聰明。王望子成龍,便令其拜在尚某門下學戲。三年滿師,尚託人為搭天津某茶園班,藝名小魁官,居然一炮而紅。在投師之時,本來約定學三年,幫三年,所有戲分均歸尚某。王某父子由於貧困,一再懇求縮短幫期,尚不僅置之不理,而且於三年期滿後,又託言須幫師母一年。王某父子雖極不願,但平津一帶戲館茶樓,均與尚某有舊,難出範圍,只好忍苦遵命。四年期滿小拴得獲自由,惟恐再生枝節,乃搭班出關演唱。

尚某自王氏父子出關之後,即遭火災,古玩鋪被焚一空,存貨盡付一炬之外,還毀了客戶寄售的古物,其中有:宋刻陶詩一部;趙子昂册頁十二張;馬遠立軸一幀;汝窯瓷瓶一個。在當時估價即值兩萬元以上。主人乃是某大軍閥的內親,不得不賠,於是家產盡罄。獨子尚義又燒傷甚重。尚某不禁情急呼天曰:

「我尚某吃齋唸佛,生平未作惡事,為何得報如此,天下哪有好人走的路呢?」

沒有隔上幾個月,尚義竟因傷重不治死亡,留下寡媳幼孫,更覺悽慘。尚某傷心之餘,終日自言自語,喃喃述說天道不公,狀類瘋癲。家人日夜看守,並請其皈依法師圓慧,為之勸化。圓慧法師為西山有道高僧,年已八十,健康仍如少年。見狀笑曰:

「居士且莫怨天,聽老僧解說如何?」

「弟子自問無過,且皈依我佛有年,吃素唸佛,總望佛天庇佑,現在竟落得這個下場,天道上有知嗎?」尚某垂淚合掌叩拜。

「你自以為無過,吃素唸佛,便能上邀佛天庇佑嗎?」老和尚又笑說:「你是我弟子,我只好直說了。我來問你,你這家古玩店買賣全公道嗎?有沒有太刻薄的事?」

「弟子對賣主有時雖不免殺價,但是古玩買賣一般就是如此。這不能說是罪過。」尚某伏地忙答。

「公道不公道,你該自己問心,我也不必深說;不過,你對小魁官,也能算無過嗎?他是你的徒弟,自然應該孝敬你,而你是他師父,也該替徒弟想一想才對。他是為了家裡窮,才出來學戲,滿師之後,你把他戲份全拿去,已嫌太狠心了,又訛他一年,害他一家窮困,不算絕德嗎?我佛教中人布施第一,你卻反其道而行之,又能算是一個受戒弟子嗎?你說天道無知,我則認為天道好還呢!須知唸佛只是一個法門,吃素是為了戒殺,並不是吃素唸佛,我佛就會庇佑你為惡。只你這等想法,便貪嗔癡全犯,何況你平日專為自己利益著想,全忘了別人痛苦,當真便無過嗎?」

老和尚沉下臉來又說:「我知道,你有你的想法,你平日用極低價錢,乘人之危買他的東西,還以為是濟人之急。你知道別人忍痛割愛的心情嗎?你自己飽食暖衣,住著高樓大廈,知道王家父子啃窩窩頭,在寒冬臘月裡,缺乏棉衣蔽體的苦況嗎?不錯,他的戲是你說的,可是師徒如父子,何況你沒有他那點戲份,並非不能過活,為什麼要苦苦逼著他?這又算是一個佛門弟子嗎?」

尚某伏地半响,說不出話來。

「善哉!善哉!老僧並沒有說因果報應,只是還你一個明白而已。妻財子祿,什麼是真的,你又何苦呢?」老和尚又一合掌說:「苦海無邊,回頭是岸,你還是多想一會吧!」說罷便自飄然而去。

尚某聞師一席話,茅塞頓開,不由心疾痊癒,自此一變以前作為,並且派人通知王家父子回來搭班,又將自己不用的行頭撿出一部分,送給小拴作為補償,一面精研佛門戒律,廣行善事。可是半生居積,今已無存,只剩下老妻寡媳幼孫,非常困頓。

有一天不得已,他將自己最喜愛的一個鼻煙壺拿去當錢,本以為古月軒名瓷,最少也值得五百餘元,當個百兒八十絕無問題。誰知當鋪只出了五元,氣的他又拿到同行去押。一連走了四、五家,都說不押,想賣也只出五、六十元。不由想起自己極盛時代的作風,益信圓慧大師所說的話,一點也沒有錯。沒奈何歎了一口氣,只有回家,坐在斗室中發楞,忽然有人敲門,卻是徒弟小魁官來訪,極感愧對。

「師父,我有一件事想求您,行不行?」小魁官已經先開口了。

「什麼事?只要我能幫忙,那還有不行的?」他不由一怔。

「我有一個朋友,是旗人。他祖上留下幾箱書,想賣,自己又不懂得價錢,想託你經手,免得被人騙了去。您能幫這個忙嗎?他跟我說明,賣掉之後,可以提兩成佣金以為酬謝。您有空嗎?」

「我對書也不十分內行;不過版本也許認得,不會讓人矇了。替你看看也好。」他一口答應了下來。

兩人同到那旗人家中一看,那幾箱書,不但全是元明以上刊本,還有好多由明清大儒批註過的。尚某便把實在的價格老實地告訴小魁官和主人。那旗人原是一個中落的大家,房屋田產已經賣盡,自己和書也無緣,堆在一間間房裡不知多少年了,只因吃盡當空,才想到這上面來。一聽值得論萬元現大洋,反吃了一大驚,乃全權託他處理。他各方奔走出手之後,只本本分分地取了二成佣金弄了兩、三千元。

用這個錢,他將古董鋪恢復起來。那位賣主因他為人公道誠實,非常感激,到處替他作義務宣傳,拉攏交易,幾年之後,漸復舊觀。他經手賣買,至多提二成佣金,均取諸買主,對於賣主則竭力幫忙;遇以古物送來抵押的人,必問其所需款額,盡量始足其用。押期屆滿時,如無力來贖,則賣去原質押之物,而還其餘價,往往出於賣主之意外,因此得了一個「尚公道」的外號。民國二十年春,我在上海,得讀尚某所作的《悔庵居士自傳》,其對於生平過錯毫不隱諱。文孫尚崇道已任公職,亦為虔誠佛教徒,曾孫數人皆佳子弟。

觀乎此,則懺悔補過,對人生大有裨益,更可知佛教修為之所在了。

(節錄自《信不信由你③》文:懶道人圖:覺行之路/鄭康宏編輯,揚善雜誌社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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