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妻懺述

據董秋原說:有位張某,年輕時在州縣衙裏當幕僚,積下的財產估計足夠養活自己,就閑住在家,以養花種竹來自娛。他偶然外出了幾天,他的妻子突然病死了,來不及臨終訣別,心中常常若有所失。

一天晚上,妻子出現在燈下,倆人悲喜交集,相互擁抱。妻子說:「被拘到陰間後,因有小罪過,等待處置,所以延誤到今天。如今結了案,可以進入輪回了。因為離托生時期還要幾年,感念你的懷念之情,向陰間官員請求來看望你。這也是我們前生的緣分還沒有盡呀!」於是兩人在一起,就如同活著時一樣。從此,他的妻子常常在人定時來,雞鳴時離開。妻子親熱柔順的情意比以前更加濃烈,但一句也不問家務事,也不大過問兒女的事,還說:「人世喧囂複雜,亡魂能夠離開人世這個苦海,不想再聽人世的事情了。」

有一晚,她提前來了幾刻鐘。張某和她說話,她也不肯多回答,只是說:「過一會兒你就會明白了。」不久,又有一個妻子掀開門簾進來,和先頭進來的妻子一模一樣,只是衣服裝飾不同。後來的妻子看見先來的妻子,就大驚退後。先來的妻子罵道:「淫鬼假冒別人的相貌媚惑人,神明不會饒了你!」後來的妻子狼狽地逃出門去。這個妻子才拉著張某的手哭泣,張某還恍恍惚惚,不知道怎麼回事。

他妻子說:「凡是餓鬼,大多假借名字去尋求食物,淫鬼大多變化形象去迷惑引誘人。世間那些好聽話,往往不是真的。這個鬼本來是西市的妓女,趁你思念我的機會,鑽著空擋就來了,以便盜取你的陽氣。正好有別的鬼告訴我,我就向土地神投訴,來這為你驅逐淫鬼。這個時候,大概她正挨鞭打呢!」張某問妻子現在何處。她說:「和你本來有下一生的緣份,因為我侍奉公婆的時候,表面盡情盡禮,心裏卻懷著埋怨,公婆有病時,雖然不希望他們死去,但也不迫切祈求他們活著。這些被神明記錄在案,把我降為你的侍妾。又因為懷著私心發洩私憤,用語言挑撥你,以致你們兄弟不和睦,因此再降為你的通房丫頭。我要等在你後面二十多年才能投生,現在還在墳墓之間遊蕩穿梭呀!」

張某想拉妻子同床,她說:「陰陽是兩個世界,這樣做怕犯了陰間法律,來生會滿足你的願望。」她嗚咽幾聲不見了。當時張某父母已經去世,只有哥哥和他分居。就到哥哥那兒說了這件事,兩人又像以前一樣友愛和睦了。

【原文】

董秋原言,有張某者,少遊州縣幕,中年度足自贍,即閒居以蒔花種竹自娛。偶外出數日,其婦暴卒。不及臨訣,心恒悵悵如有失。一夕,燈下形見,悲喜相持,婦曰:「自被攝後,有小罪過待發遣,遂羈絆至今。今幸勘結,得入輪迴,以距期尚數載,感君憶念,祈於冥官,來視君,亦夙緣之未盡也。」遂相繾綣如平生。自此人定恒來,雞鳴輒去。嬿婉之意有加,然不一語及家事,亦不甚問兒女。曰:「人世囂雜,泉下人得離苦海,不欲聞之矣。」一夕,先數刻至,與語不甚答,曰:「少遲,君自悟耳。」俄又一婦搴簾入,形容無二,惟衣飾差別。見前婦驚卻。前婦叱曰:「淫鬼假形媚人,神明不汝容也!」後婦狼狽出門去。此婦乃握張泣。張惝恍莫知所為。婦曰:「凡餓鬼多託名以求食,淫鬼多假形以行媚,世間靈語,往往非真。此鬼本西市娼女,乘君思憶,投隙而來,以盜君之陽氣。適有他鬼告我,故投訴社公,來為君軀除。彼此時諒已受笞矣。」問:「今在何所?」曰:「與君本有再世緣,因奉事翁姑,外執禮而心怨望,遇有疾病,雖不冀幸其死,亦不迫切求其生。為神道所錄,降為君妾。又因懷挾私憤,以語激君,致君兄弟不甚睦,再降為媵婢。須後公二十餘年生,今尚浮游墟墓間也。」張牽引入幃。曰:「幽明路隔,恐於陰譴,來生會了此願耳。」嗚咽數聲而滅。時張父母已故,惟兄別居,乃詣兄具述其事,友愛如初焉。

(節錄自《閱微草堂筆記 卷二十三  灤陽續錄五》,紀昀著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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