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果分明,了然有據
我的舅舅安實齋先生說:道學家都說世上沒有鬼。鬼我沒有看見過,鬼語倒是聽過。雍正十年,我參加鄉試,回來時住在白溝河。這是三間房,我住西間,先有一位南方書生住在東間。彼此打了招呼,於是買酒夜談。
南方書生說:「我和一個朋友是自小的交情。他家極窮,我時常接濟他。後來他到京城參加會試,正好我在某大財主家當師爺,因同情他飄泊不定,便邀請他同住。漸漸地他受到主人的賞識,於是又搜集我的家事,暗中編造流言蜚語,把我排擠出來,而他占了我的位置。如今我只好到山東去求人混口飯吃,天下哪有這種沒有良心的人呢?」
兩人正在相對感歎憤慨,忽然窗外有嗚嗚的哭聲,哭聲延續了好久,外面有人說道:「你還責備別人沒有良心?你家中本來有妻子,見我在門前買花粉,撒謊說沒結婚,騙我的父母,入贅我家。你有沒有良心呢?我的父母得病,先後去世。因為沒有別的親戚,你便佔據了他們房子和財產,而他們的棺材、壽衣以及祭祀、葬禮等,你都草草了之,好像死的是奴僕婢女一樣。你說你有良心嗎?你妻子搭乘糧船找上了門,和你大吵大罵,要馬上趕我走。後來得知這是我家,你的衣食都靠我,這才暫時允許留下我。你花言巧語地把我降為妾;我只能苟安偷生,委曲求全。你說你有良心嗎?你妻子占了我家房子,花費我家財產,又虐待使喚我,叫我小名,動不動就讓我趴在地上挨打。你反而幫她按著我的脖子、後背和手腳,還呵斥我不准轉動。你說你有沒有良心?
過了一年多,你把我的財產衣飾都剝削光了,便把我賣給了西北的商人。商人來看我的模樣時,我不肯出來,你又痛打我,以致我走投無路而自盡了。你說你有良心嗎?我死後你連一口棺材也不給我,連點紙錢也不燒,還把我的衣服剝光,僅留下一個短褲,然後用蘆席一裹,埋在亂葬崗子。你說你有沒有良心?我已告到神靈那兒,今天就來索你的命,你還在責備別人沒有良心!」聲音極為淒慘,僮僕們也都聽見了。
南方人驚恐萬分,瑟縮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突然,他一聲慘叫,倒在地上。我擔心受牽連,天不亮就出發了。不知後來怎麼樣,可能這南方人沒有命了。這件事因果清楚、證據確鑿。但不知道學家聽了,又會有什麼辯解?
【原文】
舅氏實齋安公曰:「講學家例言無鬼。鬼吾未見,鬼語則吾親聞之。雍正壬子鄉試,返宿白溝河。屋三楹,餘住西間,先一南士住東間。交相問訊,因沽酒夜談。南士稱:『與一友為總角交,其家酷貧,亦時周以錢粟。後北上公車,適餘在某巨公家司筆墨,憫其飄泊,邀與同居,遂漸為主人所賞識。乃摭餘家事,潛造蜚語,擠餘出而據餘館。今將托缽山東,天下豈有此無良人耶?』方相與太息,忽窗外嗚嗚有泣聲,良久語曰:『爾尚責人無良耶?爾家本有婦,見我在門前買花粉,詭言未娶,誑我父母,贅爾於家,爾無良否耶?我父母患疫,先後歿,別無親屬,爾據其宅,收其資,而棺衾祭葬俱草草,與死一奴婢同,爾無良否耶?爾婦附糧艘尋至,入門與爾相詬厲,即欲逐我,既而知原是我家,爾衣食於我,乃暫容留,爾巧說百端,降我為妾,我苟求寧靜,忍淚曲從,爾無良否耶?既據我宅,索我供給,又虐使我,呼我小名,動使伏地受杖,爾反代彼撳我項背,按我手足,叱我勿轉側,爾無良否耶?越年餘,我財產衣飾剝削並盡,乃鬻我於西商,來相我時,我不肯出,又痛捶我,致我途窮自盡,爾無良否耶?我歿後不與一柳棺,不與一紙錢,復褫我敝衣,僅存一褲,裹以蘆席,葬叢塚,爾無良否耶?吾訴於神明,今來取爾!爾尚責人無良耶!』其聲哀厲,僮僕並聞。南士驚怖瑟縮,莫措一詞,遽噭然仆地。餘慮或牽涉,未曉即行,不知其後如何,諒無生理矣。」因果分明,了然有據,但不知講學家見之,又作何遁詞耳。
(節錄自《閱微草堂筆記 卷二十四 灤陽續錄六》,紀昀著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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