黠鬼幻形

梁豁堂說:有位姓廖的太學生,哀悼他寵愛的姬妾,憂鬱不已,身心不舒服,就到別墅去消夏。別墅有個窗口對著清清的溪水,廖生就常開窗望月。一天晚上,聽到溪對岸有人挨打叫冤的聲音,他遠遠望去,仿佛綁著一個女子,伏在地下挨棍棒打。正在疑惑觀看時,女子高喊:「原來你在這裏,怎能忍心不來救我?」仔細看時,女子正是他寵愛的姬妾,廖生又驚慌又心痛,差點暈過去。但溪岸陡峭,溪水很深,沒有路可以過去,就問道:「你埋葬在某個山上,怎會到這裏呢?」姬妾哭著說:「我生前仗著你的寵愛,犯了不少罪過。死後被貶謫,發配到這裏,好比人間的流放。土地公十分狠毒,動不動就對我鞭笞棒打。如果不大放焰口,我是不能解脫的了。」姬妾說完,就被鬼魂們拉著走了。廖生十分寵愛懷念姬妾,無法拒絕她的請求,於是就請來僧人佈施食物,希望能把姬妾超度出痛苦的境地。

一個多月後,姬妾的哭喊聲又像以前一樣,廖生靠近些注視,只見那些鬼魂更多了,姬妾裸著身體,雙手反綁著,被摧殘侮辱得更加可憐。姬妾看到廖生,就又哭叫著說:「上次的法事分量還不夠,我去請求神靈釋放,被神靈批駁了,不准放行。土地公因為你的祈禱沒有靈驗,更加虐待我,一定要辦一次七日七夜的水陸道場,才能解救我的危難呀!」廖生猛然醒悟,土地公不在場,由誰來監督行刑呢?土地公如果在場,她的鬼魂敢當面講他的壞話嗎?而且土地公有自己的廟,來這裏幹什麼?不會是狡猾的鬼變化形象,欺騙我請僧人念經超度吧?姬妾看見廖生有些懷疑,又喊道:「我實在是某某,你不要過分疑心。」廖生心裏想:「這就表明是假鬼了。」隨即便反問姬妾說:「你身上有顆紅痣,你能說出長在什麼地方,我就相信你了。」鬼回答不出來,一會兒,鬼群就慢慢散去。從此,鬼魂就不再來了。

從這件事,可以體會到世間人情狡詐虛偽,竟連鬼也是如此。又可以醒悟到,感情有所牽掛時,怪物一定會乘虛而入。廖生自己說:「有個燒火丫頭,死後埋葬在這座山腳下,一定知道我想念什麼人,於是就讓那些鬼變作姬妾的樣子。」這又可以明白,外面的災禍突然發作,一定有人在內部作奸細了。

【原文】

梁豁堂言,有廖太學,悼其寵姬,幽鬱不適。姑消夏於別墅,窗俯清溪,時開對月。一夕,聞隔溪旁掠冤楚聲,望似縛一女子伏地受杖。正懷疑凝眺,女子呼曰:「君乃在此,忍不相救耶?」諦視,正其寵姬。駭痛欲絕,而崖陡水深,無路可過。問:「爾葬某山,何緣在此?」姬泣曰:「生前恃寵,造孽頗深。歿被謫配於此,猶人世之軍流也。社公酷毒,動輒鞭箠。非大放燄口,不能解脫也。」語訖,為眾鬼牽曳去。廖愛戀既深,不違所請,乃延僧施食,冀拔沉淪。月餘後,聲又如前。趨視,則諸鬼益眾,姬裸身反接,更摧辱可憐。見廖哀號曰:「前者法事未備,而牒神求釋,被駁不行。社公以祈靈無驗,毒虐更增。必七晝夜水陸道場,始能解此厄也。」廖猛省社公不在,誰此監刑?社公如在,鬼豈敢斥言其惡?且社公有廟,何為來此?毋乃黠鬼幻形,紿求經懺耶?姬見廖凝思,又呼曰:「我實是某,君毋過疑。」廖曰:「此灼然偽矣。」因詰曰:「汝身有紅痣,能舉其生於何處,則信汝矣。」鬼不敢答,斯須間,稍稍散去。自是遂絕。此可悟世情狡獪,雖鬼亦然。又可悟情有所牽,物必抵隙。廖自雲:「有灶婢歿葬此山下,必其知我眷念,教眾鬼為之。」又可悟外患突來,必有內間矣。

(節錄自《閱微草堂筆記 卷十三 槐西雜志三》,紀昀著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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